第三幕:风裂连理·寒潭焚心(1 / 1)

绍兴十七年,深秋。山阴陆府,肃杀之气弥漫。

正厅之内,檀香依旧袅袅,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。陆母王氏端坐于主位紫檀太师椅上,面色沉郁,眼神如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,冷冷地映着窗棂透入的惨淡天光。空气仿佛凝固,沉重得令人窒息。

唐琬垂首侍立在下,一身半旧的藕荷色衣裙,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。她已预感到风暴的来临,指尖冰凉,藏在袖中微微颤抖。

王氏的目光缓缓扫过唐琬低垂的眼睫,终于开口,语调竟是异乎寻常的平静,平静得如同冰封的湖面:“蕙仙,你入我陆家门墙,算来已近三载。”她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冰冷地落下,“这三载间,你侍奉夫君,晨昏定省,勤俭持家,老身都看在眼里。”

唐琬心头微松,正欲开口谦辞,王氏的话锋却陡然一转,如同冰锥猝然刺出,带着森然寒意:“然,蕙仙,你可知,自古女子,德行为先,无才方为有德?无出,已是大过!此乃七出之首!更遑论——”她的声音陡然拔高,目光锐利如刀,直刺唐琬,“你终日引着务观沉溺于那些无用的诗词小道,荒疏正业!吟风弄月,能当饭吃,能光耀门楣否?陆家世代簪缨,务观身负经世济民、光宗耀祖之重责,岂容你这般以闺阁私情、无病呻吟消磨其凌云壮志?!”

王氏越说越激动,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身旁酸枝木几案上的一叠纸笺——那正是她暗中遣人从临安“梅影轩”书房搜罗来的陆游与唐琬的唱和诗稿!墨迹犹新,字里行间满是昔日的浓情蜜意与精神共鸣。“看看这些!”王氏的声音因激愤而颤抖,“尽是些风花雪月、无病呻吟!什么‘梅魂’、‘竹魄’,什么‘死生契阔’!这就是你所谓的‘贤内助’?!这就是你为陆家立的‘功’?!此等玩物,只会惑人心智,是祸根!是孽障!”

唐琬如遭雷击,猛地抬头,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痛与委屈,泪水瞬间盈眶:“母亲!儿媳与夫君切磋诗文,只为排遣宦游忧闷,相互砥砺心志,从未敢耽误夫君处理公务正事!这些诗稿,皆是心血……”她试图辩解,声音哽咽。

“住口!”王氏厉声打断,积压多年的怨愤、失望、焦虑以及对儿子前途的执念,在这一刻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!她猛地从椅上站起,因激动而身形微晃。几步冲到厅角那盆烧得正旺的炭火盆前,在唐琬惊恐欲绝的目光注视下,枯瘦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,抓起那叠凝聚着二人无数心血、情思与灵魂共鸣的诗稿,狠狠地将它们掷入熊熊燃烧的炭火之中!

“我今日便焚此玩物,以绝祸根!”王氏的声音尖利刺耳,在空旷的厅堂回荡。

“不——!”唐琬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,不顾一切地扑向炭盆。炽热的火焰如同贪婪的巨口,瞬间吞噬了脆弱的纸张。墨迹在高温下扭曲、焦黑、蜷曲,那些“死生契阔”的誓言、“梅魂竹魄”的唱和、“悠然心远”的批注……那些承载着他们最美好时光、最深刻灵魂印记的字句,在橘红色的火焰中迅速化为片片飞舞的黑蝶,升腾起带着墨臭的青烟。

火焰跳跃着,疯狂地舔舐着,吞噬着。唐琬扑到盆边,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,她不管不顾,徒劳地伸手想去抢救,指尖被滚烫的盆边和飞溅的火星灼痛。然而,一切都太迟了。她眼睁睁看着那些墨痕在烈焰中扭曲、消失,如同看着自己的心、自己的魂、自己在这个家赖以生存的最后一点精神根基,被这无情的火焰一寸寸焚毁殆尽。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她。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、撕裂,痛得她浑身痉挛,连眼泪都仿佛被这极致的冰冷冻住,流不出来。唯有无边无际、令人窒息的黑暗与绝望,在胸腔里疯狂地蔓延、肆虐。她猛地跪倒在冰冷的砖地上,不顾一切地从尚有余温的灰烬边缘,扒拉出一片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残片。纸片焦黄蜷曲,边缘黢黑,上面只剩下一个被烈焰撕裂、墨迹焦枯的残字——“连”。她死死地将这焦痕紧攥入手心,滚烫的余温灼痛了皮肤,那灼痛感却远不及心头被刺穿的万分之一!这半个“连”字,如同一个被暴力撕扯开的契约,一个被命运嘲弄的誓言,从此深深烙印在她的掌心,更烙印在她破碎的心魂之上。

陆游闻讯匆匆赶来,看到的便是厅中一片狼藉:炭盆里跳跃着吞噬一切的火光与飞舞的灰烬,母亲王氏面色铁青、胸膛剧烈起伏地站在一旁,而他的妻子唐琬,失魂落魄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,脸色惨白如纸,眼神空洞死寂,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,唯有那只紧攥的、微微颤抖的手,泄露着深入骨髓的痛楚。

陆游如遭五雷轰顶,瞬间明白了发生的一切。巨大的悲愤与心痛如同利刃绞割着他的五脏六腑。他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母亲面前,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颤抖:“母亲!您这是做什么?!这些诗稿……这些诗稿是儿子与蕙仙心血所寄,更是……更是我二人情意见证啊!蕙仙她……她何错之有?切磋诗文,乃雅事,更能明心见性,如何是玩物丧志?子嗣之事,乃天命,岂能强求?更非蕙仙之过!求母亲明鉴!收回成命!”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砖地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
王氏看着儿子痛苦哀求的模样,心中亦如刀割。然而,“无后”的巨大压力如同悬顶之剑,“夫为妻纲,母命难违”的礼教铁律,以及她对儿子必须“克绍箕裘”、光耀门楣的执念,牢牢占据了上风,压倒了那一丝母性的柔软。她不为所动,反而因儿子的顶撞而怒意更盛,声音拔高,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:“住口!你……你竟敢为了她顶撞为娘?!汝若执意护她,便是置我于不义,陷陆家于绝嗣之境!汝是要活活气死为娘吗?是要做那不忠不孝、罔顾人伦之人,让陆家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蒙羞吗?!”字字如淬毒的利箭,句句如千斤重锤,狠狠砸在陆游心上,也彻底斩断了他所有的希望。

忠孝如山,爱情如海。陆游被夹在这两座巨大的、冰冷而沉重的磨盘之间,碾磨得肝胆欲裂,痛不欲生。他写给好友曾几的信中,字字泣血:“……奉慈命,遣去妾。天乎!蕙仙何辜?……肝胆如割,涕泪空零……天实为之,谓之何哉!”无尽的悲愤与无奈,化作了这仰天无告的悲鸣。

长街雨别

绍兴十七年,深秋。离别的日子终于来临。

陆府门前,气氛肃杀。凛冽的秋风呜咽着扫过庭院,卷起满地枯黄的梧桐叶,打着旋儿,又无力地跌落。铅灰色的浓云低低压着屋顶,仿佛随时要坠落下来。一辆简陋的青篷小车停在冰凉的石阶之下,车辕上孤零零地挂着唐琬仅有的几件箱笼,显得寒酸而凄凉。

唐琬出来了。没有盛装,没有华服,只一身洗得发白的素净旧衣裙,包裹着她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躯。她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,眼窝深陷,曾经灵动如秋水的眼眸,此刻只剩下两潭死寂的空洞。由陪嫁的贴身丫鬟含泪搀扶着,她一步一顿,缓缓地迈出那道曾被她视为归宿的朱漆大门门槛。

她在石阶前停下脚步。最后一次,缓缓地、深深地回望。目光掠过陆府那熟悉的高高飞檐、森森斗拱,掠过庭院中那几竿在凄风中簌簌摇动、呜咽作响的修竹——它们曾是青春欢愉的见证,如今却似在为这场诀别悲泣。最终,她的目光定格在阶前那个熟悉的身影上。

陆游僵立在那里。身上还是平日那件半旧的青衫,却如同挂在衣架上般空荡。他脸色灰败,嘴唇剧烈地颤抖着,翕张数次,喉咙里却像是堵着滚烫的棉絮,发不出一丝声音。千言万语,如山洪般在胸中冲撞奔涌,却硬生生被无形的巨石堵在了喉头。唯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,死死地盯着她,里面翻涌着滔天的痛苦、绝望、不舍与无能为力的愤怒,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,无声地汹涌而出,滚落在他冰冷的脸颊上。

唐琬的目光,在他紧握的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、青筋毕露的拳头上停留了一瞬。这双手啊……曾在元宵璀璨的灯火下,温柔而郑重地为她簪上那支点翠玉簪;曾在青梅初结的春日,稳稳地扶住她垫脚的竹椅;曾在红烛高燃的洞房,坚定而滚烫地握住她的手,许下“死生契阔”的誓言……如今,它们只能无助地紧握成拳,指节捏得发白,却再也无法为她遮挡一丝风雨。她嘴角极其缓慢地牵起一丝弧度,那笑容极淡、极浅,却比任何嚎啕痛哭都更令人心碎。那是看透一切后的认命,是心死如灰的诀别,是无边无际的悲凉。

她决然转身,不再看那令她肝肠寸断的身影,不再看那曾寄托了所有幸福幻梦的深深庭院。她低下头,以一种近乎麻木的姿态,由丫鬟搀扶着,钻入了那狭小冰冷的车厢。青布车帘,在她身后沉重地落下,发出一声闷响,如同命运的最终宣判,彻底隔绝了车内车外两个世界。

“驾!”车夫一声低喝,长鞭在空中甩出一个脆响。车轮缓缓滚动,碾过陆府门前冰冷的青石板路面,发出单调、沉重、刺耳的“辘辘”声。那声音一声声,如同巨大的丧钟,冰冷无情地敲打在陆游的心上,也碾碎了过往所有的甜蜜、誓言与梦想。冰冷的秋雨,终于淅淅沥沥地飘洒下来,雨丝细密而冰冷,打在他脸上,与滚烫的泪水混合、流淌,分不清彼此。

陆游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,如同一尊骤然失去魂魄的石像,死死地钉在冰冷的石阶上。他失神地望着那辆青篷小车,在迷蒙的雨雾中,越来越小,越来越模糊,最终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灰暗的转角。庭院里,那几竿曾经青翠的修竹,在凄风苦雨中剧烈地摇晃、抽打着,发出尖锐而持续的呼啸,如同天地间最悲怆、最绝望的恸哭,久久不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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